孔明：正月初三
2023-01-24 19:33:46 来源：阳光网—阳光报
正月初三
文/孔明
在我的童年记忆里，乡下的正月初三是一个好日子，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，更是一个让少男少女怦然心动的日子。乡间约定俗成，这一日订了婚的人家专待稀客——未婚女婿。
我那时候小，上边有俩哥，订婚还轮不上我，但这不妨碍我对这样的日子充满好奇，也充满憧憬；充满想象，也充满向往；小小的激动更避免不了，因为我会联想——那样的日子迟早会降临我的头上。男孩吧，总要长大，总要订婚，总要娶媳妇。这样的人生路线，亘古不变，没有例外者。我的同龄人已经有订婚的，民间叫“娃娃亲”。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，我的耳朵就逮住过这样的话：“订婚趁早！”言外之意我揣度得来，那就是晚了，同龄的女孩就少了，就没有挑选余地了，想娶好媳妇就难了。很多男孩已经与院墙一样高，却说不上个媳妇，父母在人前人后发愁、发悔、发熬煎。所幸我大哥、二哥上高中的时候，都订了婚，我心里当然为他们高兴。接下来，轮也该轮到我了！
我记得过年前，我父亲就为俩哥准备正月初三拜丈家（岳家）的礼物了。四样礼，都是重的：一对西凤酒（两瓶）、一斤果子（糕点）、两把挂面，再加上糖角角馍（纯白麦面的）。正月初三，早早起来，手脸洗干净，从头武装到脚（一身新衣裤鞋帽），出门去，风雪无阻。他们必是激动、忐忑的，可能还胆怯。我非当事人，没有一丝体会。如果晴空万里，那就迎着朝阳去，踏着夕阳回，一家人都在家里期待。俩哥回来兴兴的，父母就放下心来了。其实进村的时候，村里已有人存心等候了，他们掀开马箕笼（臂挎式竹笼），或者打开帆布包拉链，翻出回礼，或布鞋或帽子，鉴赏鞋底的针脚、鞋垫的花绣，赢得当面啧啧，主家脸上才有面子；传到女家，当然更有面子。若是笑而不评，背过身说三道四，搁谁心里都不美气。女家深谙人言等于脸面，一般都不敢马虎。一些女孩有心计，偏要在人前显摆心灵手巧，未过门先挣个好名声。
乡下冬闲的日子里，女人喜爱扎堆坐在向阳的山墙底下，既晒暖暖（沐浴阳光），又做针线，兼嘻嘻哈哈说笑。其中就坐有未过门的女子，或纳鞋底，或给鞋垫子上绣花。莫说问，就是走到跟前多描一眼，女子都会放下活计，双手捂严了脸。我就问过一位隔壁女子，我叫她姑：“你给谁做鞋呀！”明知故问，她的白脸照样飞红，一直红到耳根。身边若坐了嫂子辈的，那就热闹了，你一句调侃，我一句逗趣，臊得年轻的女子坐也不是，走也不是，就只剩下害羞了。对婆家满意的女子，做鞋绣花越起劲。鞋面子是黑灯芯绒的，大小心里有数，尺寸提前已打听好了。究竟如何打听的，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。满满的相思意，尽寄托在一针一线里。
正月初三是娃们的节日。娃们惦记的是耍女婿。半早上一群孩子就在村口等候了，有的甚至潜伏起来，随时出其不意，攻其无备。女婿娃（不是娃，就这么一叫）进村前已有防备，出门前更有大人叮咛再三，故而心里有数。耍女婿天经地义，所以得受耍，不能恼，遇见颟顸、蛮横的娃只能忍气吞声，绝不能翻脸。得罪一个娃，会得罪一村人的。没人耍，受冷落，在村里人看来最没面子。不仅如此，还得考虑长远，将来结婚时被村里人孤立，那不是闹着玩的，闹不好连一门亲事都可能闹黄了。
耍无章法，完全由娃们的兴致，有预谋的，但即兴发挥的时候居多。女婿娃只要在村口一露头，极有可能被一群娃（不一定都是娃）一哄而上，簇拥在中间，夺过胳膊窝上的马箕笼，抱腰，抓手，拧住胳膊，红色的颜料（或红墨水）被抹在了额头和脸上。丈母娘疼女婿，那是肯定的，在紧急关头，多现身救驾，哄着娃们，护着女婿，迎回家里。怕冻着，就让上炕，递一杯糖水，那真是把女婿高看了。好吃好喝招待，那是少不了。
不能总是躲着，总得下炕吧？只要出门，就有可能被逮个正着。如果女婿娃强壮，有可能挣脱；他会像脱缰的野马，跑得远远的。越是这样，可能越要吃亏。毕竟寡不敌众，被按倒的几率蛮大的。反抗越强烈，越占不到便宜。乖巧的女婿娃多半乖乖就范，摘帽子、扒衣服、拖鞋，给脸蛋抹红，随便！不识相的，有可能被反剪了双手，捆绑在树上。也有耍过火的，或失手的，导致女婿娃骨折的。这样的悲剧我只听说邻村发生过，我村里总体上还算文明。据我所知，乐极生悲的，多半都有前因后果。一些小伙子借耍女婿发泄心中的宿愤，当事人心明如镜，却“肚子疼，心口饤，难为情，说不成”，只好认倒霉了。
耍女婿花样很多的。最难对付的，可能是嫂子辈。做饭的时候，故意捣鬼，饭菜不是太酸了，就是太咸了，或者太辣了，等等，以此取乐。一老碗碱面条，筋而长，臊子、辣子和盐、醋压在碗底，半天搅不开。几对眼睛看着，面对尴尬，笑不拢嘴。有的给碗底卧几个荷包蛋，就等着女婿娃出洋相了。按照规矩，端起的碗是必须吃光喝净的，如果撑得吃不下去，那就丢人现眼了。懂规矩的女婿娃深知此中“陷阱”，不敢掉以轻心，再好的饭菜都不敢多吃多喝，哪怕吃不饱，起码避免了被取笑。一些女婿娃回到家先咥馍，就是这个缘故。我门中就有一个女婿娃未出村就吐下了，让一村人笑唤，我堂姐死活不跟他了，最后真个退亲了。
乡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，也可以说是忌讳：迎送女婿的多半是准丈母娘，未来的媳妇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，有的干脆躲起来。胆大的，对女婿没有贪嫌的，也故意从门口出出进进，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炕上那个人的注意。不用对眼神，轻轻一咳，彼此就心领神会了。女婿娃刚掉过头，朝思暮想的女子便一闪而过，恰好扑入眼帘。谢天谢地，总算是看见了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。当然有见不着面的，原因复杂，一言难尽。一些女子心里不乐意，自然不肯闪面了。
黄昏的时候，村里婆娘、媳妇站立村口，只见过往的女婿娃很少不是红脖子，发际也红红的，那都是因为被抹红后洗不净的缘故。有人给红颜料里注入了猪油，用冷水洗，很难能洗净。也可能偏不洗净，专门留给他人看呢！半路上遇见人，等于广而告之：“我有媳妇了！”哈，那多爽呀！我哥回来，额头上、耳根也能看见红的痕迹。我大哥丈家和我舅家、姨家是一个村子，一村人多半姓王，沾亲带故，能耍得着的娃很少，因而少了很多折腾。
我觉得这个习俗只要文明，其实保留下来挺好。耍女婿不仅仅是娱乐，还能增进女婿娃与一村人的了解，往后更好相处些。一些娃耍女婿，和女婿倒耍出友情了。
我写这些都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前后。现在，这习俗还有么？
编辑：雯雯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