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力

喧嚣的时代里，一介普通农民的文字是十分难得和宝贵的，就算是粗缯大布裹生涯，带“枷锁”也能自由舞蹈地步入另一种充实而淡定的人生，这一点就体现在裴茂盛的《素朴的劳作》（陕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4月版）这本书中。从文本中可以看到，裴茂盛用舒缓平易的文字描述着个体的生命历程，也书写着背后的大时代背景下的巨变。该书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，也是特定时期中国农村生活的一个缩影和侧绘。

《素朴的劳作》书名本身就意味深长。“素朴”代表一种未经雕琢的质地；“劳作”更是最贴近生命、最贴近土地的根本性行为方式。裴茂盛是共和国同龄人，一生里他就是和土地打交道，他是种棉能手、蔬菜技术员，他是民兵排长、生产队长……他在人生的轨迹里一一经历着身份上的变幻，只是最后都化为一个“农民”的定格，这是最忠实也是最实际的现世告白。

裴茂盛不把劳作当浪漫化的追求，而是一种扎扎实实的亲身行动。和农民们一起钻研棉花种植的技术，裴社西村一度被评为全县产量最高的村子，当时年仅23岁的他就被评为县劳模；改革开放以后，又是最先搞大棚蔬菜，又承包粉房加工红薯粉条，带领村民们走出一条奔向富裕的道路来。尤其值得称赞的是，裴茂盛的写作是一次美好的创造，被赵勇教授赞为“家常散文，本色写作”，有“脚踏实地，素面朝天”的品相。和他劳作的状态一样，都是摘去雕饰，见本真的事情。当他在田间精心照料作物，或在灯下艰难地查字典写作时，两种不同形式的劳作都在确证着生命的尊严与价值。

裴茂盛的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。一个“正式农民”，在农闲时手不释卷，年长后更是拿起笔记录自己的生活。这种写作不同于专业作家的创作，更接近本真的生命流露。根据其女裴亚莉教授回忆，当年裴茂盛写一封信都“又查字典又打底稿的，不容易”——就是这个“不容易”，才使他的写作无比珍贵。不同于为了炫技而写作，而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生活的回忆与重新制作、对于自我的欣赏和倾诉以及和他人的交流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曾经被时间消解的人生经验固定下来，成了可供回味的东西。

裴茂盛是讲真话的人，是“不含粉，直抒胸臆”的写法，“真意在，不加任何雕琢，简练而传神”。比如他描写检工：还未吃完一个馍就过来几个检工，个子不高，粗壮粗壮的，戴着柳条编的钢盔，手里拿着一根钢棍……恶狠狠地说道：“你们队长在不在？就硬顶着嘛！”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场面以及人的神态与举动活灵活现地呈现在面前。所以，好文字不是让人家叹为观止的笔墨语言技巧，而是凝结着生命的灵动。

《素朴的劳作》有其独特的价值之处，那就是能为人们提供由下自上的历史叙事，从最基层的人们的记述来看，我们也会发现历史并非如同教科书中那样抽象，而是一个个人具象化的生活经验。就像杜宇在读完文章后对主文的部分表示十分的喜爱，“相比于大多铺陈了更多的文学叙事的‘前言’、充满大量抒情语言的‘后记’和‘附录’里的更多文学性表达，我更喜欢主体部分的口述历史文字。”

裴茂盛作为农民办的另一件了不起的事，就是养了四个大学生，而且有两个还是博士。从这里也可以看到，中国人家庭都把希望寄托于教育上。在书中可以看到裴家墙上贴的满满的奖状，“父亲的解乏药，儿子的精神食粮”。对于一个农民来说，子女读书上进既是光耀门楣、自豪之源，又是将“草根”转变为“草尊”的途径之一。喜欢读书的裴茂盛，这也潜移默化给自己的孩子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。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，“一定是一个善于思考且善良可敬富有情怀的人。”正是对知识的尊重和热爱，打破了人们之前对于农民的一些成见，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懂得奋斗和奉献的一群人。

如今信息爆棚，文学样式层出不穷，故《素朴的劳作》的推出，对于大众而言，有特殊的意义。其重要的并非是文学手法技巧上的穷形尽相，情感的真诚、内心的体验才是要义。裴亚莉教授坦言，整理父亲的文章后，她觉得自己“不会写文章了”，因为她的文章“都是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，属于文胜于质；而老爸的文章，全是真真切切的内容……有极强的表现力，已经很接近‘文质彬彬’的理想了。”这种自我反思，实则指向了当代写作的普遍困境——我们是否在追求形式完美的过程中，丢失了写作最本真的东西？

裴茂盛的写作乃“本色写作”——源于生活，又归于生活。诚如明代徐文长所言：“语入要紧处，不可着一毫脂粉。越俗越家常，越惊醒，此才是好水碓，不杂一毫糠衣，真本色。”在这个意义上，《素朴的劳作》不仅是一部个人史，更是一种写作哲学的生动范式。